母亲哽咽着来电话了，８７岁的舅老爷也就是我姥姥的弟弟过世了，死于自
杀。

　　我除了震撼，就是悲伤。当时就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儿时的我总是一个跟屁虫，跟着舅老爷屁颠屁颠的，一天到晚除了开心，还
是开心。舅老爷有无穷的故事，对我有太多太多的吸引力。我们相距有十几里的
路，都是山路，虽然不好走，但我一直很乐意一人跟着他到他家去，和他作伴。
那时候他家很不富裕，我的印象中，他一直劳作，从来不知道休息。而我最大的
乐趣就是跟着他放牛。他总是背着箩筐，每天都要割草。我喜欢跟在他后面，帮
他拾草和捉总是捉不完的蚂蚱。他活下来的意义仿佛就是永无休止的干活。除此
之外，再无其他。

　　很清晰地记得在寒冷的冬天，每到晚上，他总是把我的冰凉的脚放在他的肚
子上，给我暖脚。那时候自己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慢慢懂
事的我，脑海里一直闪现着这种情景。除了温暖，更多的是感激。他包容我的一
切，对我无所不依，有求必应。那种溺爱，多年以后我还历历在目。那时候的我
太不懂事，总是打小我四岁的他的孙子，但他从来不计较。对我是愈加疼爱。

　　每次到我家来，一刻也不空闲，到菜园去除草，去种地，实在没有活干，就
劈材，以至于家里的柴房一直都满满的。我的姥姥大他七岁，总是以一个老大姐
的身份去安排他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时刻让他忙着，否
则他在我家呆不下去，着急。我的姥姥也是一刻也闲不住的人，或许就是因为这
个原因，今年９４岁的姥姥好像总有用不完的力量，精力旺盛得惊人。

　　舅老爷每次到我家来，都要带很多他们山里的特产，夏天有西瓜，秋天有又
大又甜的柿子，红薯，冬天有荸荠。反正都是我最爱吃的，用蛇皮袋装着，一个
人走十几里的山路，自己背过来。看着我们这些孩子吃着他带的东西，感觉到他
特别高兴。而每次他在我家都呆很短的时间，把一切能干的活都干完之后，就再
也留不住他。

　　小时候跟着他，总是不愿意离开他，随着我年纪的增长，开始上小学，中学
，高中，直到后来的大学，我离家也越来越远，和他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以至于
直到他今天的突然逝世，我突然发觉上次见到他已是五年之前了，虽然这中间我
母亲不断给我说舅老爷到我家来了，但远在他乡的我和他总是无缘相见。但对他
的那份依恋，那份情感，我一分都没有减少。

　　母亲最先通知的是我的二姨，她远在西藏。二姨是我母亲四人中对我舅老爷
感情最深的人。我从出生到现在，已经３５年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过我
的大姨妈。她今年已经７０岁了，七十年代去支边，去了新疆，到现在都没有回
来过。听我姥姥讲，五九年闹饥荒，我们村的人饿死了６０％，很多人家都是一
户户的饿死，有些实在没有办法，就换着孩子吃，那个时代，那种生活状态，现
在的人实在是无法想象，但现实就是那么残酷。我很惊异于那时候农民的淳朴，
生命都没有保障了，他们就从来没有想过去抢劫，去偷吃的来维持他们的生命。

　　很幸运，我们家没有人被饿死，这都归功于我的舅老爷。我有三个姨妈，没
有舅舅。母亲是最小的，当时也就十来岁。大姨妈有一个儿子，一直都是我姥姥
来照顾。我姥爷是个孤儿，家里他除了一个弟弟，再无他人。这么一个家庭，全
靠我舅老爷从他们山里偷偷种了红薯，然后定期背到我家来，给我的几个姨妈吃
，来维持全家人的性命。终于难捱的五九年过去了，三年自然灾害虽然死了很多
人，但我们家是毫发无伤，从全村来看这简直也是一个奇迹。

　　我们村有一个老太太，自己一直寡居，我小的时候，从来不敢到她家去，就
是从她家门口经过，都是胆战心惊。因为听老人说，她丈夫饿死之后，她当时也
快要饿死了，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把自己十来岁的儿子和邻村的人家的孩子做了
交换，交换着吃。把换来的孩子杀了，然后放在坛子里面腌着，饿得实在受不了
了，就拿点偷偷吃。然后她在这种环境下活了下来。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仅仅把这
个当作一个故事来听，再大一点的时候，觉得是大人吓唬孩子的一种手段。直到
我长大了，才真正体会到了那个寡居的老太太的辛酸。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后半生一定会痛苦不堪，但这又能怪谁呢，那时候的社会真的残酷到这种地
步。这种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

　　不管怎么样，我姥姥全家是艰难地活了下来，在我舅老爷的帮助下，顽强地
活了下来。我二姨妈当时十四五岁，对当时的经历永生难忘，所以八十年代，生
活水平相对好一点的二姨妈总是定期会给舅老爷邮寄一些生活用品。每次和她通
电话的时候，她都要提到我的舅老爷。

　　舅老爷一生劳作不止。他终生未娶，中年的时候，也就是在那个自然灾害的
时候，捡了一个小男孩，他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来看待，把他养大成人
，为他娶妻养子。那个时候的他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了儿子，有他自己的感情依
托。所有他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后来有了孙子，他更加高兴。他们就是他的全部
，当然还有我。再后来，日子慢慢好过了，孩子们也都大了，孙子也娶妻生子了
。这个时候，他也老了。

　　舅老爷最后一次到我家来是一年以前了，我母亲专门给我打来电话，很高兴
。因为以他现在的体格，自己走了十几里山路，太不容易了。我的姥姥兴奋而庄
严地接待了他。但他很拘谨，甚至连中午吃饭的时候，都不愿意和我母亲他们在
一个桌子上吃，自己端着饭和菜去一边吃了。我的母亲很不是滋味。接下来他就
要去劳动，大家都劝了半天，他总算没有去，但第二天就呆不住了，要回去，以
他的话说是没有活干，就着急，觉得自己多余。没有想到他的这句话一直都是他
的心声，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以至于最后偷偷地自杀。

　　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想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然
不会这么坚决和悲壮。就在昨天夜晚，在一个初冬的季节，身体很好的他选择了
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遗言，悄无声息。在深夜，他拿着绳子，悄然出
门，把自己吊死在自家门前的一颗枣树上。今天早晨发现他的时候，凳子倒在他
的脚下，浑身冰冷僵硬，脖子被绳子深深地勒了进去，青紫一片。他的右手还在
抓着绳子，绳子深深陷在了手背的肉里。他就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安
静而隐秘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以这种方式的离开，给他的儿子，他的孙子
，还有我都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二姨和三姨哭成了泪
人，但也是什么都做不了。她们支边之后，就把自己的后半生放在了边远山区，
注定要远离家乡。大姨远在新疆，自己年龄也大了，身体不好，没敢让她知道。
二姨在西藏，做了一辈子的警察，把生命和时间都奉献给了她们的那个时代，三
姨支边去了青海，也是多年未归。现在她们能做的就是让我的母亲代替她们多买
两斤纸，代表她们，为她们上一柱香，烧一叠纸，仅此而已。

　　我的祖辈，他们劳作一生，从来不知道为自己考虑，没有文化，没有信仰，
把自己的一腔爱全部给了子女，而自己什么都不计较，总是怕自己变成孩子的累
赘。岂不知这样只会更让我们觉得对不起他。我想，他的儿子和孙子会后悔后半
生。而我呢，除了思念和纪念，什么都做不了。我暗暗告诉自己，一定善待身边
的人，照顾好自己的老人。让我记住这个日子：公元二〇一〇年一〇月二六日。

[ 本帖最后由 TIANLEI 于 2010-10-27 10: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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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雪寻梅】 原创 +1 论坛欢迎好贴~请君笑纳 2010-10-27 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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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IANLEI 金币 +25 老人家，一路走好。 2010-10-27 10:30

唉，他们有他们的信仰。当他们都走了，留下没有什么信仰的我们这一代，唉。

怎么会这么极端呢，好好的要自杀，唉，真可惜。

今天看了李连杰的《海洋天堂》，很感动，作为父亲，为自己的孩子付出了那么多，甚至都为自己死后的事提前做了打算。读了楼主的文章，我也想起自己的姥爷，虽然我出生时，他早已不在，但听妈说，他也是很勤奋的干活，养活了一大家子。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人能保住命应该是最大的愿望了，而他们一代保住了一个大家庭的命，应该说是做出的最大贡献。他们付出不求回报，使我们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男儿。我们虽无以回报，但可以将他们的故事代代相传，让后代明白他们的伟大与不易。感谢楼主，为我们的祖辈又大写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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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IANLEI 金币 +5 回复认真，鼓励！ 2010-10-29 09:55

支持斑竹发帖..我永远是斑竹们的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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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IANLEI 金币 -20 恶意复制回复。 2010-10-29 09:55

亲情总是让人感动的，楼主的经历和我有些相似，只是我的舅老爷并不是自杀，是幸福的寿终正寝的。当我们抛开外面的嘈杂、喧嚣，静下心来想念一下这些老人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他们是那么的慈爱，同时我们也是那么的幸福而幸运，可以在童年的时候得到他们的照顾，以至于至今还年年不忘。每当我开着车在大街上碰到步履蹒跚的老人缓慢的挪动时，我总是静静的等待，从不按喇叭催促，因为这会让我想起自己家的老人，也会让我想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句话。我们现在的年轻人都应该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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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海遊龍 金币 +4 回复认真，鼓励！ 2010-10-30 23:02

无语哽咽。面对亲人的离去，我们总是显得特别无力。